两情 | 张乃千:千里奔她而去,只留下未完成的亲吻
作者中学时代
张宽,又名张乃千,复旦大学外语系77级、先后在德国马堡大学、柏林自由大学、图宾根大学留学,于1999年获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。曾经海归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,后返美担任乔治·梅森大学现代与古典语文系中文部主任。现居美东。
未完成的亲吻
作者:张乃千
如果可能,我要写出对自己少不更事的反省和歉疚,不知她最终是否会看见这篇文字,从而原谅我年轻时的懵懂、孟浪与荒唐。
1981年二月的中旬,在复旦外文系德文专业大四第一学期的我,接到在四川读书的二哥来信,信中提及在长沙念大三的她有男朋友了。
哥哥的信给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惊愕,在我平静的心底搅起一片波澜。她比我小两三岁,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女学生,她哥哥与我同学,她的父母与我父母是川西一所省农村重点中学的同事。
之前我跟她有书信来往,于是给了她一封不到半页纸的短信:“听我二哥说你最近有男朋友了,祝贺你,不过,论我们的关系,这个消息应该是你直接告诉我啊……”
被这唐突酸涩的话语“打翻了心中五味瓶”的她,连续寄到复旦7712信箱几封长信,每封十五六页,如怨如诉,列数我们交往过程中我犯下的种种过失。寄来的牛皮纸颜色信封用毛笔题写,学工程的她,钢笔书法倒比我这文科生高了好几个级别。
我青春的火炬被她文采斐然、哀怨悱恻的长信点燃,蓦然开始在我身上胸中炽热燃烧。我给她回长长的信,用自己熟悉的“少年维特”文体,夹杂进当时正在研究翻译的德国浪漫派诗人歌德、海涅、艾兴朵夫、斯笃姆、乌兰特和默里克登的情诗。
记得给她的信中还抄有改动过的何其芳《画梦录》中的诗句:
还有发表在刚复刊的复旦《诗耕地》上擂人的句子:
歌德第一次坠入情网时写下“欢会与别离”那首诗,结尾感叹 “恋爱她人,何其幸福;/被人恋爱,何其幸福!”可是第二次恋爱后在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题诗又说:“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;啊,为何从此中有惨痛飞迸!”
同学们上课时,我却躺在登辉堂外的草坪上,望着深邃的蓝天,回忆与她的交往细节,甚至逃离校园,独自乘公共汽车躲到虹口公园的草坪上发了一下午呆。
从二月二十号到三月十几号那些日子一直精神恍惚,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作业不做,藏到文科阅览室捧读北大任继愈教授主编的《中国哲学史参考资料汇编 · 佛教卷》,以图从情网纠缠的虚妄中解脱。
三个多星期下来,成绩陡然下降,平时测验没下过90分,这段时期却得了一个80多分,一个70多分,被一直器重我的德文精读课钱老师两次训斥,被党员班长王同学找去谈心做思想工作……
其实小时与她并无过多交往,算不上青梅竹马,只记得十二三岁某个夏天,领着两个朋友在离家不远的茫溪河边抓鱼,她和她哥哥恰好从河对岸的外婆家返回。
他哥哥见到玩伴,单手把短裤背心举在水面保持不湿,飞快游过七八十米的河面与小伙伴汇合(伙伴们都会这一招),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地把背篓丢给他那不会游泳,委屈地坐在地上大哭的年幼的妹妹。
临近黄昏了,妹妹得背着背篓,独自走差不多一个小时乡村土路,才能取道三里外上游小镇边上的桥,赶在天黑前绕回中学校园的家中。
看到小姑娘啼哭,少年的我心中曾经有过触动,涌起过一股怜惜之情。我建议她哥哥至少可以用河边的一个“拌桶”把背篓运到此岸,以减轻妹妹的负担,她哥哥拒绝了我的建议,也许小男孩觉得如此才显示出自己身上的“男人气概”。
我自己在家乡读完小学去山东投亲,几年后在临沂一中念完初中高中,准备去贵州下农场前那个夏天回到家乡住了两个月。那时她长成大姑娘在上高一,校园的黑板报上有她写的反映时代精神歌颂去世伟人的“长诗”,其风格和内容,都不是已经侵染了浓厚的“约翰.克里斯朵夫式”个人奋斗精神的我所能欣赏的。
一年半以后,我从贵州六枝木岗煤矿知青农场考入复旦外文系77级,她从家乡考入岳麓山下的一所重点理工院校78级,我们开始通信。我妹妹1980年也出川念大学,旅途由她照顾。双方家庭连同整个中学的家属院,都看好并默默祝福我们这一对“前途似锦”的年轻人。
尽管我八九岁开始就懵懵懂懂地在心底默默地对几个女孩有过兴趣,但二十岁考入复旦以后,到了理当谈恋爱考虑男婚女嫁的年龄,却又迟迟不开窍,木头木脑,觉醒较晚,恰似家乡话说的,“童子鸡公还没有开叫”那种状态。估计这与1976年以后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目不暇给的急剧变动相关。
她父亲原籍上海,作为文艺兵,1949年底随着刘邓大军麾下张国华指挥的18军入川。1951年没有随部队入藏,选择在XX地区就地复员,转业做了教员,在中学教历史并组建学生剧团,导演抗战剧目。她母亲是本地人,排球打得好,也是老师,还曾经是中共预备党员和某个小学的校长。二人于1955年开始恋爱,1957年刚结婚丈夫即被打成“右派分子”,妻子放弃了预备党员转正和校长的职位,谢绝了“组织上”的关心和建议,坚守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”,“从一而终”的传统伦理没有离婚。
患难中的这对夫妇1959年有了儿子,1960年有了女儿。大学时代的女儿像她父亲:自来卷发,圆脸,大圆眼睛流盼间透射出聪颖的光芒,个子有一米六四左右,在四川人中偏高;其健康丰满的身型,让人想起“文革”后期电影李秀明扮演的“春苗”,配老张家“丑小鸭”的三儿子绰绰有余。她继承了父亲的文艺细胞,喜欢唱歌,书法漂亮,文字能力强,是那种感觉细致文艺范儿的理工女孩。
1980年初的寒假她来上海陪外婆,除夕那天邀我去提篮桥那边她奶奶家吃年饭。我陪她奶奶说话时,她系着围裙在灶台边一边忙碌,一边吟唱前段时期上映的《婚礼》电影插曲:“亲爱的人儿,你可曾知道,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?不论是狂风暴雨,不论你到天涯海角,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......”
这部刘晓庆主演的电影我没看过,朱逢博演唱的歌词和音调倒是熟悉。昨天在网上浏览了一下,傻傻的故事,除了插曲,无啥出彩之处。
我现在也不确认,她在炉台旁独自唱出让我几十年后还记得的曲调歌词,如同海涅笔下的“罗蕾莱”莱茵河拐弯处岩石顶上,吟出的妙曼诱人的旋律,那算是暗示,正式表白,抑或只是出于某种无意识?
那时的我情窦未开,男性荷尔蒙消耗在运动场上,整天飘在云端昏昏然,没有在此方面多想,是不是如同西方人说的overwhelmed by girl’s power:“被女性的主动击垮吓住了”,或许用心理学上青年男子恋爱结婚恐惧症可以解释?中国爱情小说之滥觞,元稹《莺莺传》中的“张生”,从美丽聪慧多才的崔莺莺炙热的爱情那里逃跑,也曾给自己找“德不足以胜……是以忍情”的理由。
本来给她准备好上下两册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的《唐诗选》,连同一枚复旦纪念章作为礼物,终于因为害羞,没有勇气从书包里摸出来交给她。
第二天她来复旦参观校园,我约好时间到公共汽车站迎接,还借了同班同学的校徽给她戴上,结果她还是因为露怯,进门时不自信,闹了一个大红脸,给“老局”的门房识破,被拦下来填写了访客登记。
还记得引领她参观校园时,她那幅羞涩幸福知性青春的美丽模样。
她返校后对宿舍闺蜜们宣称自己“有男朋友了,在复旦念书呢!”引出一阵啧啧赞叹声,却没有告诉我。之后我们继续不温不火地通信,谈学习,谈家乡,谈时事,谈国家的前途和“四个现代化”的远景,却闭口不谈个人关系的愿景和感情,似乎那样做就“俗气”了。如今回想起来,感觉那一代大学生特别天真,也有一层装模做样(pretentious)的可笑。
1980年夏天我回老家替妹妹参谋高考志愿,完成任务后因观念冲突与父亲闹矛盾,在她从湖南回乡第二天,即假称需回复旦参加三好学生夏令营,匆匆离家返沪,使她万分失落。离乡前一晚上她来了我们家,我委托她护送我刚满十五岁的妹妹出川上大学,交代了种种旅途细节。
那天晚上,在父母鼓动下,我“亲自”动手给她削了一颗梨表达感谢。
同年深秋,她父亲请假从四川来上海,守护她临终的奶奶,通知我去见一面。已经断食的老奶奶躺在床上,羸弱不堪,看得出已临近生命终点。我与她父亲约好,将出席奶奶的葬礼。几天后,学校门房送了一个电话留言到我的宿舍,告知丧礼定在某周六下午三点。
那天午饭后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出校门,在虹口路转车时看到人多拥挤,考虑到有足够的时间,遂放弃了第一辆满载的公共汽车。前些天和班上几个同学从城里回校时,在虹口公园附近观看过一盘象棋残局。当时曾技痒难忍,想露一手,中了江湖油子的局。回学校后和班里的高手一起研究模拟过,认为残局无解,打擂者必输。
百无聊赖等下一辆公车的时候,见街边摆着一盘同样的象棋残局擂台,赌局五元,藏有“抽车反将”玄机。我在一旁观看了两分钟,多嘴对擂主和观众说:"这个残局我们前几天研究过了,挑战人赢不了的,是个骗局。"江湖人说:“是吗?来来来,你守擂台我挑战试试!”
我不假思索,一时冲动答应下来,坐到擂主的小板凳上,把进城的目的忘到脑后,三两步下来,即被对方逼入困境,陷入长思考;坚持在棋盘上下了七八步,大约十多分钟以后,被对方将死,推盘认输付钱。但脑子还处在极度兴奋状态,感觉自己只是某一步失误,有意再战一局。重摆第二个残局,双方胶着一阵,花的时间更长,结果一样。
交付第二笔赌金后,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还有重要安排,看看手表已经将近两点半,连忙挤上公共汽车,急心火燎赶到提篮桥站已是三点十分。夺步跳出车门,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下的远处,约两百米外的小街旁,一辆拉着几只花圈和十几个人的解放牌带篷盖的卡车,正缓缓启动。
我挥手高声呼叫,没人听见,送葬的车没有停下来,车速逐渐加快;我狂奔,试图以破复旦四百米校记录的速度追赶,惜哉毕竟人力不如机械,几十秒钟以后,卡车终于拐过两个街口,消失在视线之外……
输了钱,误了大事,“人财两空”,沮丧透顶。满怀自责的我折回校园,晚饭后去教室自习,碰到正独自在那里冥思苦想译诗的山西五台籍刘同学。刘同学酷爱棋类,心比我细,爱背棋谱爱琢磨,赢我的时候多,(他后来在德国攻博期间获得图宾根镇国际象棋冠军)于是与他分享了下午在汽车站旁再次参与象棋残局苦斗的故事,却有意省略了因为贪玩好赌耽误出席“准女友”奶奶葬礼那一节。
刘同学听说后立即抛开手中的德文诗歌,兴致盎然地在教室的黑板上与我一起将我当天经历的两个残局复盘,他做擂主,我做打擂者,看双方每一步怎么走的。两人反复认真推演,又提前回到宿舍,找出棋盘,设想出各种诡谲莫测可能的变化,再多次操练,终于再次确信找出了打擂破解致胜的要诀。
翌日清晨,刘同学与我早饭后信心满满地乘车赶到“赌场”,他上手后同样不到十分钟即败下阵来。那时我享受学校的一等助学金,一个月只有二十二元,几注赌金输下来,已经造成经济上极大困顿,(日记记载,手上的七封信,需变卖宿舍积攒下的玻璃瓶才凑得够邮资。)我从此“大彻大悟”,终身戒赌,此为后话。
事后我跟她和她父亲写信解释,因为“交通拥挤”未能及时赶到目的地,表示歉意,自然没有敢提及转车时不光彩的象棋故事,到现在连老张家人也都不知道此事呢!
1981年初的寒假,因为囊中羞涩,也因为准备考研没有回家乡,没有机会进一步向她当面解释我在她奶奶葬礼一事上的失约,也没有机缘与她面对面感情互动。然后,就在开学伊始的二月中旬,得知了令人懊恼难过的她有了男朋友的消息,有时给她写完信又犹豫是否应该付邮,有时刚寄出一封信又后悔,赶快写另一封道歉。
恍恍惚惚将近三周,心里有一股无法排解的执念,决定逃课跑一趟长沙见面说清楚。我向本校知心好友经济系78级的L同学和化学系77级的D同学合盘托出了这段感情危机,后者出主意说,到了那边抓住机会“给她一个kiss”,一定能“搞掂”把她拉回来。
班里的学习委员W那天晚饭后在文科阅览室门口找到我,说受钱老师之命,责问我为何逃课,不交作业,有什么心事?我把一摞摞的长沙来信给她读。她读后问我有何打算?“看她那么痛苦,想赶过去安慰她。”
“建议你别去,那边有人会安慰她。”
“我还是想挽回,如果挽回不了,至少可以给她点安慰,信中说不清楚。”
“那你去吧,早去早回,最好明天就走,你得赶快收心回来学习!”
“可不可以麻烦你以班级大姐身份给她写一封短信,帮我挽留她?”
等我口授完这封努力推销自己的信,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空空如也的钱包,路费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。既然已经开口求助,一客不烦二主,厚着脸皮借钱吧。W没有推辞,爽快地借给我四十元,那也是她全部的存款。
班上事先知道我这次浪漫探险旅行的,除了学习委员外,还有长沙籍谢同学,我向后者借了学生证,假冒他的身份,方可享受学校到家庭所在地之间的半价火车票。
三月下旬的长沙,天气比上海暖和。没有事先通知,我只买到站票,在厕所旁的车厢接缝处站了26个小时,然后从长沙站换乘公共汽车,按照她信封的地址,一路奔波辗转打听,寻到她校园宿舍楼时,已是暮色苍茫。夕阳沉到了青黛色的岳麓山脊梁背后,幽幽的山影覆盖了大半个校园,78级女生宿舍楼道的电灯还没有开。
我轻轻叩响宿舍门,一个女孩出来应门,问找谁?报了名字在外面等。她推开门,看到门侧黯黑楼道上我幢幢的身影,惊骇之下,向后倒退两步,颤抖的双手举到肩部,失声喊叫:“啊……”
“是我,XXX,刚坐火车从上海过来看你,别怕别怕,是真的!”她揉揉眼睛,确信面前是事实而非幻觉,又呆呆地盯住我看了十来秒钟。我告诉她:“不是梦,快进去编一个说辞:‘家乡来了亲戚’,我还没吃晚饭呢!”
她转身关了宿舍门,回到房间,匆匆找出钱包再出来,面容神情仍然紧张。她带我在校园边上苍蝇馆子打发了晚饭,那天晚上我们表面上显得冷静放松,好像前几个星期各自写下上万字感天动地“情书”的事不曾发生过,话题只围绕朋友亲人和家乡,避开彼此人生面临必须做出的重大抉择,似乎明丽的青春容不下一丝忧郁。
当晚她安排了男生宿舍的一张床位让我住下,一夜无话。
第二天早上,她带上食堂的早餐来宿舍接我,穿着家常便服,面容丰润,不加装饰,两颊绯红,光辉动人,容貌非常美丽。
上午去一起爬岳麓山,周遭的葱茏青绿衬托着她蓝色的上衣,路旁的杜鹃花映红了她的笑靥,林鸟鸣唱,春阳明艳。
沿途一边观赏风景,一边互相挑战记忆,在“爱晚亭”小坐,从杜牧的“山行”开始,背诵各自小时从《中小学生钢笔行书字帖》上抄写过的唐诗宋词,那氛围和感觉,倒像是兄妹在他乡相聚,与郁达夫的中篇小说《迟桂花》中的“我”,与其留日同学翁则生淳朴健康天真烂漫的妹妹“莲”,在杭州西湖后山从翁家山游览到仙霞洞,再到五云山,渡过的那个清朗愉悦的秋日有些类似。(小说中的“私我”——“ Ich Erzähler ”对女主角的感情得以沉淀净化升华。)
下午乘公共汽车过桥到了橘子洲头漫步,左手边是长沙城,右手边是岳麓山,水势淼淼,波光潋滟,山形巍峨。
时间不多了,谈话转入正题,告诉她我是专程来向她道歉的,以前都怨我心太大,没有开窍,不懂事,犯了错误,希望她能原谅,并恳请她重新考虑与我的关系,问她能否再做一次选择?我跟她讲我父母在上海美术电影厂工作的世交夫妇在大都会建立的“幸福生活”,说我们两个“会读书”的同乡完全可以复制,更把学习委员W同学说我好话的信拿出来,交给她看。
她读完后跟我解释,有个男同学,H省人,早就喜欢她,一年前开始追求她。数月前她自己生病住进校医院,男同学嘘寒问暖床前汤水伺候,她终于深深地被对方感动了。回想两年多来给我发出的多次暗示没有获得期待的回应,猜想大概我已经心有所属,至少身边不缺女孩,罢了罢了,跟身边这位毕业后一起去钻山沟也方便。
她感谢我专程过来看望她,一边望着身边的江水,浑身颤抖,脸色由红转青转白,带着懊悔开始低声哭泣:“现在晓得你是诚心的,可是如果我今天答应了你,说不定会出人命,有人要跳湘江的……”
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,不忍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孩痛苦成这幅模样,我赶忙安慰她:“别哭别哭,看你这么熬煎痛苦,我不再逼你答应我了,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做朋友吧,我保证自己可以慢慢走出这场感情风暴,不会回到上海后跳进黄浦江。”
我那段时间在读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著作《善恶的彼岸》,服膺这位“虚无主义”思想家有关道德的思考。尼采的超人哲学认为,掺杂了怜悯和同情的恋爱,以及由此而来的婚姻,是不值得提倡的,怜悯和同情之心,属于应该被鄙视的“奴隶道德”。
然而在颤抖和哭泣着的自己心仪的女孩面前,男孩所有设计好的计划都无从施展,所有宏大的理论都无从流畅地阐述,我没法狠心对她说:“有谁要跳湘江就跳吧,别在乎,别挡着,别同情,有人投江殉情与你无关,你不能把这当成你抉择的要素!”
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,她慢慢冷静下来,逐渐停止了哭泣,我自己也完全忘记了离沪之前,复旦好友关于“给她一个吻把她抢回来”的锦囊妙计,本来这也许是以个天赐良机……
黄昏时分到火车站,她跟我一起排队到售票口,坚持要分担我的旅途费用,替我出钱买了回程车票(那时没有往返票出售)。我临上车时,她从书包里摸出一件天蓝色的晴纶 T恤衫,送给我做纪念,说是她家海外亲戚寄来,本来准备假期回家给哥哥,想来哥哥不会介意她把这件海外来的礼物转送给我。
翻旧影集时,发现好几张研究生时期的照片都穿着它……
回到校园,收到家父一封信:“听说你最近闹恋爱,已经影响了功课。你根本没有谈过恋爱,连手都没拉过,怎么就失恋了呢?太可笑了!”三两句话把我点醒,感情风暴骤然煞过平息,开始计划软着陆结束这段情缘,务必尽快心无旁骛,为半年后考研做准备。
我把她所有的信找出,寄还给她,也请她把我所有的信寄还给我,从此不再联系相互打扰折磨。
暑假我留在学校复习考研,她回乡把我的信交给了她的语文老师,也就是我父亲。
正好那个假期在外地工作的我大姐回乡探望父母,看到我写的那些“情书”,大为欣赏其中的“文学价值”,离家时私自把那些信件“顺走”,说是要替我珍藏保存。叵耐她多次长途举家搬迁,前些年移民美国依亲,我问她那些信还在吗,大姐嗫嚅支吾一阵,最后宣布:她幺弟娃儿感情风暴文采流溢见证历史的文本,都被老鼠磨牙咬碎啃噬掉了。
1981年夏天,我委托过同班长沙籍谢同学去看望过这位同乡小妹,也委托过复旦四川同乡,到湖南做毕业实习的新闻系学妹F同学去看望她。
1987年春天她到北京出差时我已经赴德留学,在我妹妹陪同下,她去过我在西八间房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家,拜望给她写过信的学习委员。我与自己的“青梅竹马”从此以后四十年没有联系过,也没再见过面,只能通过亲友默默地关注她,祝福她。
她毕业时与H省同学没有能分配到一起,先劳燕分飞,异地两年,终于双双调动到南方一所高校,工作至今。二人育有一子。
当年坐在河岸土路上哭泣的女孩已经做奶奶了。
我父母曾经教书的中学校园,年龄相近的子弟建有一个微信群,她和我都在里面,但无私连。
某年的情人节,群里讨论爱情诗,我说现代诗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席慕容那首“一颗开花的树”。她立即手抄该诗,私寄给我妹妹,我妹妹又发到那群里。我扫一眼就认出那再熟悉不过曾经令人心跳的手迹,抄录如下:
如何让你遇见我
在我最美丽的时刻,为这
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
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
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
长在你必经的路旁
陽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
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
当你走近请你细听
那颤抖的叶,是我等待的热情
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
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
朋友啊,那不是花瓣
是我凋零的心
一次校园子弟微信群晒各自少小时的书法字迹,我随手把她当年寄来的空信封拍了一张放上去,引起她一阵惊喜。
那两天她大学宿舍室友正在苦苦回忆当年住过的宿舍门楼层号,谁都记不确切了,而我拍的那信封照上,正好有寄信人的房间号。她又把信封照片转到自己的宿舍群,当年知晓复旦神秘男士长沙行的她的几个闺蜜,为这跨越时空、量子纠缠状态下的神秘信息传递,发出了几声由衷的赞叹。
家父去世后,我母亲移民美国住在西岸,由我做医生的妹妹就近照顾。几年前母亲在老年公寓写信给家乡的老姐妹、同为丧偶的她的母亲,其中一句是:“要是当年乃千儿跟你女儿XX的事成了,现在我们在美国搭个伴住一起该有多好!”我妹妹发信前检查,感觉言辞不妥,坚持让母亲删掉那句话重写。
我二哥去年与这位女孩在家乡重逢,二人告别以后,二哥的汽车已经发动,她又折回来,对着我哥哥半摇下的车窗大声说:“你弟儿当年才怪哟,人都来了,该说的话不说,该做的事不做,还说是‘别个’喊他来的,笑人得很!!!”
2017年暑假我去长沙讲学,在老同学谢XX携夫人驱车陪同下,去岳麓山橘子洲头旧地重游;山还是那座山,江还是那条江,青春飞逝,伊人何处?
“往而不来者,年也;不可再见者,‘亲’也!”
在没有她的校园空荡荡的门楼牌前拍照时,突然想起,当年从复旦赴长沙之前,好友D曾强烈建议我赠给她的那个亲吻,一直未能完成,此生怕是没有机缘了……
年逾“耳顺”,易名 Carl Chang,不谙格律的“半洋人”,效仿唐人元微之笔下的 “张生”,做迟到打油“春词”三首,收尾此段青葱往事:
2021年1月1日于美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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